李宁，中国工程院院士，他带领的团队克隆出转人乳基因牛。 受访者供图
生活在北京苏家坨有机农场里的450多头转基因荷斯坦奶牛享受着特殊的福利：进口的天然饲料，单独的小笼屋，广阔的活动草场。 李宁供图
中国转人乳基因克隆奶牛主要植入三种母乳里特有的蛋白质：人乳铁蛋白、人溶菌酶和人α-乳清白蛋白，如今已繁衍至第三代
按院士李宁初步设想，人乳化牛奶的第一批产品将定位在保健药品，具有预防治疗胃肠疾病、改善睡眠、提高免疫力甚至预防癌症等功能
"科学家如何在快速突破和让动物适应这两者之间拿捏分寸，需要长期的实验和研究。"中国农业大学生物技术国家重点实验室研究员戴蕴平强调
这样的场景很可能在下一个十年出现：空姐和女服务员递来一盒标识"人乳"的软饮料，即使是再腼腆的人，面对着这些穿着靓丽短裙的年轻女孩，也会爽快地接过纸盒一饮而尽，丝毫不觉尴尬。因为大家心里清楚，这杯"人乳"产自牛的乳房。
在北京苏家坨一处一百多亩的有机农场里，450多头转基因荷斯坦奶牛享受着特殊的福利：进口的天然饲料，单独的小笼屋，广阔的活动草场，它们甚至拥有幽静的墓园和印着姓名照片的精美墓碑。这些是中国科学家花费10年时间培育的转基因克隆牛。当它们还是畅游于淡红色培养液里的细胞之时，科学家们就在它们身上转入了人α-乳清白蛋白、人乳铁蛋白以及人溶菌酶，这是母乳中含量较高的三种蛋白质。而在全球各地的实验室里，牛、羊、猪这几种常见家畜身上被植入的还有人血红蛋白、血小板生成素、奥米伽-3脂肪酸等各种人类药用或食用所需的基因。
迄今为止，全球未有国家批准转基因动物直接做食品用途，美国在本月否决了转基因三文鱼用于食用的提案。中国的转基因牛奶已经通过了农业部规定的中间试验、环境释放、生产性试验，距离获颁最终的农业转基因生物安全证书仅有一步之遥。而从转基因牛奶中提取的蛋白质将被做成保健品和药品，相关功能和安全试验也在药监局的监管下进行。
即便拿了安全证书，但从实验室到商业化应用，也不可能一步跨越。在人乳化牛奶上餐桌之前，如何让其成分更接近母乳，如何验证其安全性，如何建立监管制度和法规，如何让消费者接受，解答这些问题所需的，都只能是漫长的时间。
与母乳的距离
"牛奶是人类最好的营养品，其中的蛋白质是人体对外来食物吸收得最好的。但至少有5%的人对牛奶过敏，只有母乳是每个人都能适应的，于是我们就想怎么把牛奶改造成母乳。"
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农业大学教授李宁是中国转基因和克隆动物研究领域的领头人。这位49岁的年轻院士清楚地记得，世界第一头克隆动物"多利"羊是1996年7月5日出生的，他判断这将是动物繁殖技术的发展大势。三年之后，他觉得中国在动物繁殖领域进展太慢，于是从遗传育种转向克隆研究，于2002年克隆出牛；2005年，他又率领团队在中国首次成功克隆了猪。差不多在同一时期，李宁团队研究的第一代转人乳基因克隆奶牛诞生。
要让牛奶变成"人乳",李宁首先考虑的是蛋白质。追溯起来，三聚氰胺奶和皮革奶的出现，正是因为劣质奶中的蛋白质含量不足，生产者为了提高蛋白质的检测数值，往奶里掺含氮的有毒物质所导致的。"牛乳虽然和人乳一样，都含有丰富的蛋白质，但蛋白质的种类和比例都不一样。所以我们不光要在蛋白质的数量上有提高，在蛋白质的质量上也要有所改变。"自2001年开始科研攻关转人乳基因克隆牛后，李宁团队主要往奶牛身上植入了三种母乳里特有的蛋白质：人乳铁蛋白、人溶菌酶和人α-乳清白蛋白。
人乳铁蛋白具有抗细菌和病毒等微生物活性，抗炎症活性，免疫调节，抗氧化活性等功能；人溶菌酶则具有抗菌消炎、抗病毒、增强免疫力等作用；人α-乳清白蛋白不仅有重要的营养价值，学界还在研究其改善睡眠、抗焦虑、提高认知能力和抗肿瘤的作用。
由于其功能的多样性，这些蛋白质不仅是母乳中必不可少的物质，也可以开发成药品、保健品、化妆品和食品添加剂等，有非常广阔的应用前景。据中国农业科学院农业经济与发展研究所预测，单是人α-乳清白蛋白转基因奶牛达产后，每年可为中国新增125亿元的经济效益。
在中国农业大学下属的农场档案里，你可以轻易地分辨出植入这三种蛋白的第一代奶牛，它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会娃，转人α-乳清白蛋白转基因奶牛，生于2004年6月26日，卒于2007年8月11日，它的墓碑上写着"为人类科学实验而献身".第二代、第三代转基因奶牛就没有这么特殊的待遇了，它们仅仅是在耳朵上挂个小牌子，用生日来编码，比如071004.
除了植入一些新的基因，科学家们也尝试从牛身上"敲掉"一些不好的基因，比如那个导致乳糖不耐受症的基因。乳糖不耐受症是多发在亚洲地区的一种先天遗传性疾病，由于患者的肠道中不能分泌分解乳糖的酶，而使患者喝了牛奶后会腹泻腹胀。患者当中最为出名的莫过于美剧《生活大爆炸》里的男主角Leonard,每次不小心吃完乳制品后，只能尴尬地在女友面前"排放气体".
每天从中国农业大学下属牛场生产出来的2吨牛奶，经处理成奶粉之后大多被存入仓库做科研之用，但研究员和饲养员们都喜欢这种牛奶，时不时会带上些送给身边人品尝。养牛多年的山东籍饲养员马修良表示，这种牛奶比一般牛奶更为浓稠，每次挤奶的时候，挤奶器的玻璃罐子里总是冒着厚厚一层奶泡。
饮用感觉因人而异，李宁认为人乳化牛奶和一般新鲜牛奶在口感上并无太大差别。他甚至很直接地表示，虽然转基因牛奶在努力模仿人乳的成分，但两者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差距。"母乳里至少有四五百种成分，但我们今天真正叫得出名字的不超过三十种，对其功能有研究的只有十几种。我们连母乳的成分都没有搞清楚，完全复制母乳怎么可能做到呢？"他认为要把转基因牛奶做成饮品，很可能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情。
在转基因技术出现之前，将牛奶人乳化一直是中国奶业追求的目标。降低牛奶中的酪蛋白、无机盐和脂肪含量，增加牛奶里维生素和氨基酸含量，奶品企业无非都是在参照人乳的成分含量表，使牛奶成为一种更容易被人体消化和吸收，更具营养价值的"纯洁"液体。
中国医师协会儿童健康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丁宗一则表示，相比蛋白质，母乳里免疫活性物质虽然含量极少，但对婴儿的发育起了极大作用，在没搞清楚母乳成分和作用机理的情况下，"母乳永远无法替代。"
长在牛身上的药厂
虽然无法替代人乳在哺育婴儿中的地位，但是转基因牛奶自有其他用途。
在许多生物学家的观念里，药品车间不再只是高温炉和流水线。"乳腺是动物体内一个独立的系统，我们将外源基因导入动物基因组，而动物的乳腺天然具有高效合成并分泌蛋白的能力，然后我们可以在动物的乳汁中提取蛋白做药品。"李宁将近年来学界积极研究的"乳腺生物反应器"比喻为安全的药品生产"工厂".
动物乳腺生物反应器是一种利用动物转基因技术在乳腺组织中表达多肽药物、工业酶、疫苗和抗体等蛋白的技术。1头奶牛1年可生产乳蛋白250~300公斤，1只绵羊或山羊可生产乳蛋白25~30公斤。该技术具有低投入高产出的特点，其效率是利用以大肠杆菌和动物细胞培养技术的几十倍以上，被认为是一种产业化潜力巨大的高新技术。
根据李宁的初步设想，人乳化牛奶的第一批产品将定位在保健药品，具有预防治疗胃肠疾病、改善睡眠、提高免疫力甚至预防癌症等功能。"我觉得21世纪的药物理念就应该是这样的。用转基因技术能够在食品中解决你的健康问题，而且这个技术是做得到的。这不是科幻，我们能做到。"
转基因动物产品用于医药已有先例。2006年，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FD A ）批准首个转基因表达的药物---来自美国G T C Biotherapeutics公司利用转基因羊生产的A T ryn,这也是全球首例上市的转基因动物药物。该药品从羊乳中提取，用于治疗一种被称为遗传性抗凝血酶缺乏症的疾病。在中国，除了中国农业大学，广西大学动物科学技术学院繁殖研究所也在研究含有血小板生成素的转基因牛，这种牛产的奶中含有丰富的血小板生成素，是治疗血小板减少症的药物。
李宁表示，人乳的部分医药功能，科学已经研究得很清楚了，只是世界上找不到一个相对低成本的办法把它生产出来。"现在想要得到人乳的唯一途径只有M ilkBank（母乳银行），母乳由奶水充裕的母亲捐献出来，适合于缺乏母乳的婴儿，也可作为癌症病人的保健品。"目前美国、秘鲁、菲律宾等国均有母乳银行。
李宁表示，根据全球各地母乳银行的反馈，相当多的癌症病人服用人乳保健品后病情得到改善。目前很多医生会建议癌症病人向这种特殊银行申请母乳，以期达到治病效果。然而由于收集此类人乳十分困难，人乳银行的规模都很小，远远无法满足需求。
想要大规模地采集人乳化牛奶，克隆和转基因两种生物技术都必不可少，这点和转基因植物有所不同。转基因植物只要播种，其后代的形状基本能维持不变。被誉为"中国克隆之父"的中科院动物研究所研究员陈大元曾对媒体解释，动物转基因与植物转基因在稳定性上有差异：植物转基因稳定性较好，而动物转基因几代之后基因可能会丢失，致使基因表达减弱和消失。现在动物转基因技术最好与克隆技术相结合，因为克隆是无性繁殖。它能维持转基因动物的特征，因此基因会比较稳定。
李宁解释说，克隆像复印机一样，把个体复印出来，如果大面积复制高产牛，复制的牛品种就会非常好，奶的品质也相对稳定。目前，克隆技术依然存在产量太低，成本太高的问题，因而转基因克隆牛不符合大批量生产的条件。
牛能否承受人的基因？
上周，美国众议院投票否决了FD A通过转基因三文鱼食用的提案，全球首个转基因动物食品走上餐桌的计划在经历16年挣扎后最终落空，尽管这种转基因三文鱼的身体要比平常野生三文鱼大得多，生长速度也更快。
生产这种转基因三文鱼的美国马萨诸塞州公司A quaBounty一再承诺，自家产的三文鱼没有安全问题，这种三文鱼的雌性不具备生殖能力，并不会有基因流向野生三文鱼。但人们依然疑虑重重，《华盛顿邮报》去年举行的网上调查显示，58%的受访者表示不会食用转基因三文鱼。而同期欧盟委员会举行的调查发现，77%的欧洲人反对任何形式的转基因食品。
"转基因"一词总是伴随争议而来，人乳化牛奶还背负着"牛奶"、"婴幼儿食品"这两个中国时下最受关注的关键词，对其安全性的争议无从回避。
李宁表示，人乳的蛋白转入牛体内后，目前没有证据显示蛋白产生了变化，对牛自身的健康、繁殖本身没影响。中国的转基因牛奶已经通过了农业部的中间试验、环境释放、生产性试验，只差最后获颁安全证书。而关于转基因蛋白质的功能性和安全性也在药监局下属的研究所检测过。饲养员马修良则表示，据其饲养经验，相比普通牛，转基因牛的存活率稍低一点。
某着名N G O食品与农业项目主任方立锋并不反对转基因技术在动物身上的使用，他说："转基因技术只要控制在实验室范围内就没问题，任何转基因食品都要遵循预先防范的原则，警惕这些转基因产品释放到环境和进入食物链。"他同样毕业于中国农业大学，学习的正是转基因农业知识。"转基因有一些非预期效应。牛自身的机体是否能承受这种人的基因，一些非预期负面效应很可能前几代不会表现出来。"
关于转基因动物的安全，中国农业大学生物技术国家重点实验室研究员戴蕴平强调的是"平衡"二字。"曾经有科学家把一种生长激素转到猪的身上，虽然这种激素本身对猪无害，但是由于猪的体积变大，它自身的关节和胃不能承受这种变化，因此死亡率很高。"他表示，自然界的自然进化过程是十分缓慢的，科学家如何在快速突破和让动物适应这两者之间拿捏分寸，需要长期的实验和研究。
"对于不确定的我们只能谨慎，婴幼儿对食品成分的变化最敏感，因此风险更大。"方立锋说。但李宁认为，转基因食品，只要批准上市的，就比传统食品安全，"这想都不用想"."因为转基因食品评估时间太长了，评估项目太多了，我们找不到一个传统食品会经过这么严格的检测。吃了几万年并不代表传统食品安全。比如天然牛奶，有5%的人会对此过敏。但如果现在一个转基因食品，即使是千分之五的人过敏，都不可能通过安全评估。转基因食品所有的优点缺点，目前都在我们认知的范围之内。不能以食用时间长短来论其安全。"
四川大学和国家C D C的研究人员曾发表论文《转基因牛的人α-乳清白蛋白的生理作用与安全性》，认为对重组蛋白的安全性评价应从该蛋白与天然蛋白的等同性分析入手，结合致敏性和蛋白毒性评价得出综合分析结果。而现阶段对转基因蛋白的致敏性等研究尚未完善。
技术无罪，餐桌有疑
转基因动物的命运确与转基因植物大不相同。FDA早在1994年就核准了第一例转基因西红柿的商业栽种，一年之后他们收到了转基因三文鱼的申请。但花了14年才提交完认证材料。不是三文鱼公司不着急，而是FDA一直没有明确应该将转基因动物归入哪类管理标准。
2009年1月，FDA最终决意将基因改造的动物，归入到"动物药品（AnimalDrug）"类别中。据此，FDA对转基因动物的管理，将参照打了激素针和抗 生 素的常规饲养动物的标准。
相 较 于转基因植物，转基因动物能稳定地圈养在农场之内，不会产生种子随空气扩散，造成物种污染的情况。但是人们对这种食品是否会对身体健康造成影响依然忧心忡忡。比如美国批准给奶牛打重组牛生长激素（rBGH ）针，这是一种转基因生长激素，它可以使牛奶中的类胰岛素生长因子1（IGF-1）大量增加。这种生长因子除了帮助奶牛发育以外，也有致癌的可能。面对大量反对声音，FD A依然没有撤销给牛打转基因生长激素的许可。
但FD A规定，任何公司在出售转基因动物给公众食用之前，都必须举行听证会，以期高透明度能消除消费者的不安。一旦被批准上市，转基因动物食品在美国则无需被特别标示。而根据欧盟目前的法令，克隆动物的肉和奶制品要投放市场，必须事先取得欧盟食品安全局的特别许可。
方立锋说，目前中国还无相关公开信息的机制，像转基因牛奶，都已经进行了10多年的研究，公众对此了解还是很少。"一旦决定商业化，就应该有配套的法律或者规定进行管理，是否需要标识政府也要认真考量。"
对于"人乳化"产品，中国政府一贯持有谨慎态度。早在1981年的时候，第34届世界卫生大会就公布了《国际母乳代用品销售守则》，这个守则的目的是保护及支持母乳喂养，对那些母乳代用品进行约束。我国也承诺遵守这个守则，卫生部在1995年颁布了《母乳代用品销售管理办法》（下称《办法》）。所谓"母乳代用品",包括以婴儿为对象的婴儿配方食品，以及在市场上以婴儿为对象销售的或以其他形式提供的经改制或不经改制适宜于部分或全部代替母乳的其他乳及乳制品、食品和饮料。
《办法》中禁止奶粉商在母乳代用品包装标签上使用"人乳化"、"母乳化"或类似的名词。这一切都是为了响应世界卫生组织的号召，对于两岁以前的婴幼儿，最好的食物就是母乳。
人乳化牛奶什么时候能上市？李宁说，这不是一个科学问题。他认为克隆只是新一代的繁殖技术，在此之前有胚胎移植技术、人工受精技术、试管婴儿技术，这些技术都没有任何副反应，也没有引起太大争议。为什么现在转基因有这么大的安全性争议？他分析，一是克隆技术比以前的技术有了更大的突破，二是因为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经济能力，老百姓更关心自己的食品安全系数。
李宁说，"我们能做的就是检验所有的安全问题，功能问题。转基因是个双刃剑，传统技术没那么强大，所以人们也有担心。其实技术本身是无罪的，关键在于技术的用途。但对其安全性的评估，不能建立在臆测之上。"
南都记者 华璐 发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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